炼金术在任何时候都是试图点石成金,把某些简单的物质提升到更高的层次;炼金术不仅是现代化学简单朴素的源头,而且,它还是一门艺术。
人类的古老梦想
先前很长时间,国内的各种读物一直告诉我们,炼金术是一种“伪科学”,是古代的坏人用来骗人的玩意儿。对炼金术最大的好话,也只是说它帮助孕育了现代化学。在那样的氛围和语境中,为炼金术写一部厚厚的历史,是难以想象的。炼金术只配在某些化学史著作中有一两个小节,其中也会提一下它历史上的个别重要人物——不过通常必须是同时也在别的“科学”领域做出贡献的人才会被提到。比如谈到中国古代炼丹术时,会提到孙思邈,那是因为孙思邈在医学上有大贡献。
西方历史上的炼金术和中国历史上的炼丹术,表面上看起来颇不相同:前者要将他物“炼”成黄金,追求点石成金;后者要“炼”的是“丹”(包括“内丹”——人体内的神秘之物),追求长生不老。但从内在的理论和本质来看,则两者实有相通之处。如果借用现代物理学的术语来比喻的话,可以说两者都很像是在追求实现某种“反熵过程”,试图违逆大自然的普遍规律,去实现人类古老的梦想。况且,两者表面上的目的有时也有交互:西方的炼金术也会追求长生不老,中国的炼丹术也会追求点石成金。
从科学史的角度来看,炼金术在现代得到的待遇基本上和星占学类似,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类比:星占学孕育了天文学,炼金术则孕育了化学。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对的。但是,如果我们尝试对这些孕育者作较为深入的理解,就会引发许多新的思考。
化学史家为炼金术写的文化史
本书作者汉斯-魏尔纳·舒特(Schütt),柏林理工大学教授,是一位化学家,又是化学史专家(现任德国化学学会的化学史专业研究委员会主席)。在他60多岁时,为炼金术写了一部长篇文化史(中译本近600页),当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舒特也知道,很久以来“一般的化学史学家都把炼金术看作是源自迷信的伪科学”,但作为一位造诣深厚的科学史研究者(他曾任德国科学史学会主席),舒特对此显然有着更为深刻的思考。
舒特这部《寻求哲人石:炼金术文化史》分成四大部分:“在金字塔的阴影下”论述西方早期炼金术的历史,论述的重点放在希腊化时期的埃及。“在陌生的世界里”讨论了阿拉伯世界、中国、印度等文明中的炼金术,其中甚至谈到了中国南北朝时代的葛洪、魏伯阳和《周易参同契》(中国古代炼丹术史上最重要的人物和著作)。“在寺院和其他地方”专论欧洲中世纪的炼金术活动。“欧洲新世界”则论述从文艺复兴以来的炼金术历史,它的盛极而衰,它与现代化学的关系等等。
舒特在书中遍论炼金术史上的重要人物,相当出人意表的是,这些人物中包括许多我们非常熟悉,但又往往未曾将其与炼金术联系起来的人。比如亚里士多德、斯多葛学派、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圣母玛丽亚、埃及艳后克丽奥帕特拉、大阿尔伯特、托马斯·阿奎那、罗吉尔·培根、玻义耳、天文学家第谷等等——这可不是那些畅销书中常见的穿凿附会,舒特都是言之有据的。这个名单中当然也包括炼金术史上重要的人物苏西莫斯和帕拉塞尔苏斯。但是最辉煌的名字是歌德和牛顿。歌德自己承认是“半个炼金术士”,而牛顿则被视为“最后的炼金术士”(迈克尔·怀特的牛顿传记就取了这个书名),舒特认为牛顿“真正研究炼金术,研究的也是真正的炼金术”。
炼金术究竟是什么?
舒特自述写这部书的目的,是要让自己和读者弄明白一个简单的问题:“炼金术是什么?”他在多大程度上达到了他的目的,并不是很容易判断,但我们至少可以看看他在本书中究竟将炼金术描绘成一种什么事物。
舒特认为炼金术“不是胡闹”,炼金术要求术士“不贪钱财,心灵纯洁”,因为“理性是金子的主人”。他引用牛顿的话说:
炼金术并不仅仅从事金属研究,只有无知和头脑简单的人才会这样看,所以他们才怀疑这门高尚的科学。(496页)
他自己的说法则是:
炼金术也是某种自我存在,也是一个活生生的整体,但同时也是一个不拘任何界限、无法一语界定的扑朔迷离、难以捉摸的整体。(3页)
要是觉得这段话太玄,那么下面两段论述也许能够提供某种较为清晰的概念:
(炼金术的)最终目标就是试图弄出某种新的物质,一种超出一切已知物质状态的东西。(64页)
在炼金术士们的眼里,自然追求什么呢?完全与我们追求自己的渴望一样,大自然也在追求实现自己的渴望。大自然的渴望之一,或者说唯一的渴望,就是物质上的完美,就是哲人石。(67页)
炼金术与化学的异同
但是,本书中最有价值、也是最引人入胜的论述,是舒特对炼金术和化学所作的比较,以及他对这两者之间关系的思考。
舒特认为,当我们思考这类问题时,可以有两个世界,“一个是科学的世界,一个是科学之外的世界”,前者由“客观因果关系”统治,也就是中国读者习惯的语境中的“客观物质世界”;后者则是炼金术所在的世界,“这是一个激情宣泄的世界,一个由愿望、梦想和意愿组成的世界”(65页)。
舒特并不认为炼金术是“伪科学”,因为从表面上看,“炼金实验室与化学实验室之间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区别”。如果我们考察近代早期重要化学家的传记,“也无法区分化学和炼金术”。但更重要的是两者内在的共同之处,舒特说:
如果我们把科学定义为针对一个认识客体、按照一定的系统组成的知识的话,我们便不能说炼金术不是科学。由于炼金术研究的是自然,而且是通过实验,因此可以将其称为自然科学,甚至是最古老的自然科学。(532页)
当然炼金术与化学之间也有区别,但是这种区别在舒特眼中,似乎只能使炼金术显得更为高级。他总结了两者之间的三项区别:首先,炼金术有“道德内涵”而化学没有。其次,炼金术的眼光是“综合的、主观的”而化学的眼光是“分析的、客观的”。再次,炼金术士相信世界所有的物质之上,还有(更高级的)物质存在。因为“真正的炼金术士”,是那些“试图把物质与自我同时从平常的生存状态中解救出来的人”(534页),他们有着某种不失为高尚的精神追求——舒特最后将这种追求归结为浪漫主义。
炼金术:一个退化了的研究纲领
对于舒特的上述观点,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
与开普勒生前那句名言中将天文学比作母亲、将星占学比作女儿不同,炼金术和现代化学之间的关系,常被比作父子关系。那么,如果我们援引科学哲学家拉卡托斯“科学研究纲领”的概念和术语,不妨将古代的炼金术看作一个科学研究纲领。从已有的事实来看,这个研究纲领应该曾经是进步的、卓有成效的,因为它已经带来了丰硕的成果——孕育了如此成功的现代化学。只是这个儿子登场大建勋业之后,就宣称年迈老父已经过气,不再具有任何价值了,世人也纷纷赞同了这样的判断。所以舒特说炼金术作为一种“文化运动”,今天已经不复存在了。如果继续借用拉卡托斯的术语,我们可以说炼金术现在是一个已经退化了的研究纲领。
但是,研究纲领是可以在退化和进步之间转换的,成功的纲领可能退化,已经退化了的纲领也可能重新进步。如果有科学家愿意在一个已经退化了的纲领(比如炼金术)指导下继续工作,也并非不理性。因为按照拉卡托斯的主张,“科学中没有即时理性”,对研究纲领的评价只能在事后作出。问题是什么时候才算“事后”呢?如果研究和探索一直在继续进行,就一直不是“事后”,所以这个“事后”几乎只能被推到无穷远处——于是在任何时候,任何研究纲领就都有生存的权利。
这恐怕是《寻求哲人石:炼金术文化史》给我们带来的最意味深长的启发。
《寻求哲人石:炼金术文化史》德汉斯-魏尔纳·舒特著 李文潮等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10月第1版/44.50元
汉斯-魏尔纳·舒特
德国化学家、化学史学家,柏林理工大学教授。出版学术著作:物理化学6部;19世纪化学史3部;炼金术文化史1部;发表技术史、物理学史、化学史方面的论文110篇。